单伟建:新冠疫情可能会减缓美国与中国经济脱钩
文|大卫.巴伯扎
编辑|彭韧
2020-05-06 14:31:01
负债低、资产负债表健康而且处于在增长行业的企业是最好押宝的对象。

编者按:单伟建是大型投资公司太盟投资集团(PAG)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他被公认为亚洲最精明的投资者之一。他任职新桥资本的时候,曾经收购深圳发展银行和韩国第一银行的控制权,作为经济学家,单伟建曾经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师从前联储主席耶伦博士,在沃顿商学院担任过教授,而且在1989年创办学术期刊《中国经济评论》。

近期,美国《通讯》(The Wire)杂志创办人、两次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前《纽约时报》记者大卫.巴伯扎(David Barboza)采访了单伟建先生,《通讯》(https://www.thewirechina.com)是一本数字新闻杂志,致力于理解和解释我们这个时代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中国的经济崛起及其对全球商业、金融、贸易、劳工和环境的影响,以下是经过编辑的采访问答译文,《巴伦中国》获得授权发布。

 

 

问:新冠状病毒席卷全球经济,它先影响了中国经济,现在波及到世界各地。您认为今年剩下的时间里经济增长前景如何,长期后果又会如何?

答:中国在全球第一个采取了封闭隔离措施,也是第一个控制住疫情而解除封闭的国家。从三月份第二个星期开始,全国陆续返工。到现在,生产已经恢复了90%多,但需求仍然疲软。中国大概需要用今年余下来的时间来使经济正常化,并恢复增长。

现在看来,欧美的经济恢复要比中国迟滞一两个季度,因为它们解除封闭要迟于中国几个月。但是经济复苏的速度还取决于政府政策。美国和欧洲都释放了巨额的经济救济和刺激方案,而中国无论在货币和财政政策的宽松远远没有达到如此程度。

我不知道中国政府为什么这么小心翼翼,在财政政策上的作为远远不如其它主要经济体,毕竟,中国比其它国家具有更多的财政(以及货币)手段。譬如,中央政府的负债仅占GDP的17%,而外债只有280亿美元,比我的公司管理的资本金还少!

 

问:您可否讲讲太盟投资集团的投资策略,在中国市场投资,你们主要投资哪些领域?

答:太盟投资(PAG)管理大约350亿美元的资本金。我们在全球投资,但是重点在亚洲。我们投资或控制的公司加起来有大约15万名员工,遍及世界各地,其中在中国有4.3万,北美5.4万,亚洲2.9万,世界其它地区2.4万。因此,我们的观察角度能够折射出全球经济。

我们一般收购公司的控制权,投资的对象通常都是为国内消费服务的企业,而不是制造业或出口行业。推动中国增长的动力来源在改变,过去曾经是固定资产投资,多年来投资几乎达到GDP的50%,我们认为这样的投资速度是无法持续的,因为支持如此巨大投资的高储蓄率会下降。中国经济的增长动力不断转移到个人消费,5年前个人消费仅占GDP的35%,到了2018年底已经达到39%,但这个比例仍然大大小于美国,美国的个人消费占GDP的比例为68%。

在去年,中国零售商品市场的规模已经超过美国,达到6万亿美元。我们早就看清这个趋势,所以我们有兴趣投资的企业是为消费服务的,包括教育,医药,娱乐等行业。

我们在亚洲投资应用的债务杠杆很少,在发达国家多一些。我们在中国投资的公司,不少都在第一季度受到封闭隔离措施的冲击,现在都在恢复之中。其中有些公司没有受到负面的影响,比如音乐下载。我们是中国最大的音乐平台腾讯音乐的第二大股东;再比如奶制品生产,我们是中国最大的奶牛场优然乳业的最大股东,在第一季度反而有所增长。

中国目前的疫情已经得到控制,现在我们集中精力对付的是在美国和欧洲投资的公司,确保它们有足够的现金和流动性撑过目前的危机。我刚才说了,我们认为在欧美投资的公司要迟于中国一两个季度恢复正常。

 

问:在这个灰暗的年头,您是否找到可投资的亮点,哪些投资对象在2020年和2021年会表现比较好?

答:所有能够在隔离期间能生存下来的企业都有机会表现好。负债过高的企业会倒闭。负债低、资产负债表健康而且处于在增长行业的企业是最好押宝的对象。

 

问:全球疫情使中美关系更加紧张。您认为这两大经济体是否会脱钩,以至于自中国在2001进入世界贸易组织后所建立的全球供应链会被重组或拆除?

答:美国进入总统选举周期后,中美关系就会进一步恶化。每次美国总统大选的标志性主题就是攻击中国、总统候选人竞相显示自己对中国更强硬。我从1980年就开始跟踪美国大选,这个主题从来未变。更多的美国政客都会呼吁与中国经济脱钩。

如果疫情对此有影响的话,那么就是放缓,而不是加快了脱钩的脚步。因为转移生产基地成本很高,而现在企业恰巧最缺钱。制造业转移出中国已经有年了,但不是回到美国,而是转移到劳动成本更低、与美国贸易摩擦不多的东南亚国家,而且整个产业链、供应链转移是非常困难的,何况链条上的许多都是中国的企业。

更重要的是,中国的商品零售市场的规模已经超过美国,中国已经不仅仅是个世界工厂,同时也是世界市场,通用汽车在中国的销量大于在美国的销量,你认为通用汽车搬到哪里去才符合商业逻辑?

同样的道理,中国是苹果手机最大的海外市场,它为什么要把生产搬回美国?转移生产需要大量的投资,需要技术工人,需要整套供应链网络,谈何容易?

解除隔离措施之后,所有的企业都有大量的修复工作要做,以大量的投资转移生产基地不会是他们脑子里所想和预算中所规划的事情。而且,对于大多数企业来说,即便是转移,也是转移去更低成本的国家,而不是回美国。

 

问:您的公司坐落在香港中环耀眼的金融中心。香港在去年受到游行、激进分子暴力示威的冲击。有些分析师说这是香港作为金融中心终结的开始。如此悲观的预测是否会成为可能?

答:香港会保持领先的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我不认为这个角色会弱化。以香港股票交易所为例,所有上市公司的收入总和中,大约只有10%到20%来自于香港本地。大部分上市公司的业务和市场都在香港以外,不会受到香港本地经济状况的影响。

 

问:但它与香港经济的关联程度不大,是吗?

答:香港经济遭受很大的冲击,而且会继续走下坡路,因为这些游行和示威把大陆的游客都赶跑了。大陆游客是香港经济最大的支撑,包括对酒店、航空公司、餐饮和零售业,尤其是奢侈品的零售的贡献。所有这些行业都大幅度缩水,有些奢侈品商店,譬如路易威登,干脆关门,因为顾客太少了。请想一想,香港只有金融、房地产和零售行业,没有制造业。零售和房地产不好,香港经济能好吗?但是香港本地的经济并不影响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角色。

 

问:有没有可能上海和深圳强化它们的股票市场,从而能够挑战香港的地位?

答:上海和深圳无法与香港竞争成为金融中心。有几个原因。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是成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必要条件。第一个必须有可自由兑换的货币,也就是说资本可以自由流动。第二个信息必须自由流动。在香港,资本和信息都可以自由流动,所以独特。还有其它的条件,譬如它的法律制度非常成熟。

 

问:您最近撰文说中国四十年没有遭遇经济衰退,您不期待在可见的将来会遇到衰退。但是多年以来,外界对于中国增长率下降、债务攀升以及在许多制造业产能过剩都很担心。这些不祥之兆都是幻影吗?

答:在过去的20年,我一直说中国有两个经济,一好一坏。我说的不是像其他观察家说的新经济和旧经济。我说的坏经济指那些产能严重过剩的行业,而好经济是与个人消费有关的行业。

中国的增长模式在变化,从投资驱动,从而造成产能过剩,到消费拉动,从而造就了好经济。整个社会债务量的快速增加是令人担心,不过中国的债务水平仍然大大低于美国和日本。政府的去杠杆和清理影子银行,包括P2P贷款、小额贷款和信托公司 - 的政策,也造成增长率下降。信贷紧缩政策对于民营企业的影响比国有企业要大,甚至部分大型民企,譬如万达集团和海航集团,都陷入财务困境。

但是我认为清理影子银行是对的,对于经济健康非常必要。使得经济放缓的还有其它因素,包括去产能,严格环保标准以及贸易战造成的市场信心下降。但请注意,我说的是增长率的下降,在新冠状疫情之前,降到了6%左右,但是经济仍然在增长。

 

问:您在过去的30年中一直密切注视美中的经济关系,您认为什么原因造成了现在的紧张关系?

答:两国的经济关系在过去的三四十年一直是互利的,并非有些人想象的一边倒。贸易不平衡并不意味着一方占便宜另一方吃亏。美国除外,中国与其它主要伙伴之间贸易当中,中国都产生贸易赤字。中国对德国、日本、澳大利亚和南韩都有贸易赤字。过去的国际贸易规则允许发展中国家比发达国家保持更高的贸易壁垒。现在中国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了,这个规则大概不再适应了。中国应该进一步开放贸易和投资的市场。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在经济规模还是技术领域,中国都在迅速赶上美国。过去,中国对于世界经济影响不大,现在影响很大。美国将此视为威胁。我认为中国发展和追赶的基本趋势不会改变,因此美中关系紧张会持续下去。。

 

问:您最近说美国与其对中国发动贸易战,不如和中国政府合作。美国应该鼓励北京采取什么改革措施?

答:美中之间争执的一个要点,关系到中国的国有企业和政府对企业的补贴。假如国有企业民营化了,那么这个争议就不存在了。中国过去40年改革一个主要基调就是缩小经济中的国有成分,现在国有经济的雇员仅占城市就业人数不足10%。中国在几年前就宣布要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的作用,这就意味着政府不应该在资源配置上起决定作用。国有体制的进一步改革,应该缩小国有企业成分,或推动它们民营化,这对于中国和其贸易伙伴都有利。我希望贸易谈判可以加速这一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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