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中国宏观经济分析》序言
文 |工银国际首席经济学家 程实
编辑 |吴海珊
2020-07-17 10:06:43
经历四十年跌宕起伏,中国经济发展之路是不惑的,无问东西,不忘初心再出发。


四十不惑,不惑而鸣。作为中国75后中生代经济学家的杰出代表,张明博士新晋出版了新著《中国宏观经济分析:经济增长、周期波动与资产配置》。在我看来,这是一本深有共鸣的著作:首先,它和中国经济本身有共鸣,40岁出头的经济学家和市场经济,同样处于走出青涩、走向成熟的质变阶段,对改革开放40年,“同龄人”的专业思考别有一番韵味;其次,它融合了不同类型经济学家的共鸣,张明身上同时打有学院派经济学家、市场经济学家和政策经济学家的烙印,不同立场、不同风格、不同侧重的研究方法和宏观思考在这本书里汇聚成流,展现出一种海纳百川的思维张力;此外,它道出了我们这代人的共鸣,在内敛前浪和汹涌后浪之间,我们这代夹缝中的中浪人群,不那么老旧守序,也不那么前卫激进,这既是缺点,也是优点,更是特点,我们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种和而不同的思维范式在这本书里得以系统化地展现。

透过这三重共鸣,我体味到了“不惑”之意。走过四十年风风雨雨,张明的研究之路是不惑的,融会贯通,不畏浮云遮望眼;经历四十年跌宕起伏,中国经济发展之路是不惑的,无问东西,不忘初心再出发。不惑,就是道路自信,而这种自信,源于试错之后的纠错,源于自省之后的自觉,源于跟随之后的超越,源于自律之后的自由。于人于国,不惑都是一种难得的气质与状态,那么,何为不惑?在我看来,不惑的诠释有五:

不惑,一是认知有基准,进而能够因势利导,遵循客观规律。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是特别的,而走向成熟的标志,则是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凡,以及作为普通人的共情之处。就像张明和我,读博士的时候,我们在搜狐博客上轻舞飞扬,很享受在学术之外随心所欲纵论天下的快意。张明写过武侠,写过篮球,我写过电影,写过音乐,除却顽皮,我们潜意识里可能都曾想证明自己的特别。然而现在,我们不约而同地更聚焦于经济研究本身,少了些个性标榜,反而多了份踏实。同样,中国经济的青涩时代,也曾显得特别,自我定位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然而随着时日变迁,市场经济的基因加速壮大,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济规律越来越展现出决定力和掌控力,逐渐主导了中国经济的现实运行。宏观经济问题,本就是宏大叙事、利益纠缠的大问题,如果没有一个逻辑自洽的科学分析框架,很容易陷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僵局,中国经济不再特别,这反而为理性认知、客观预判中国经济的短期波动和长期发展提供了更好的契机。张明新著一个可贵之处,是在分析每一个大问题之前,都先简明扼要地建立了一个市场经济通用的理论模型,为接下来的细节展开和逻辑推导提供了分析基准。从我的体会来看,这种由一般到特殊的方法论对于解开一些似是而非的经济难题非常有用,而其中的关键则是宏观模型的精准把握和对规律本身的正确认知。比如,很多人觉得中国股市很特别,过去三十年,中国经济高速增长,A股市场却表现平平,“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这个客观规律似乎在中国并不成立。然而,错的不是规律本身,而是对规律的误读,放眼全球,股市从来都不是经济增速的晴雨表,而是经济增质的晴雨表,从这个应有之意看,中国股市并不特别,“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在中国依旧成立,而且它不仅解释了过去30年中国股市的平庸,也预示了未来中国股市在实体经济“减速增质”阶段的精彩。所以,理论工具和市场规律的精准应用对于中国经济分析格外重要,往往能起到拨云见日的效果。张明不仅学术功力深厚,更在应用教学和市场路演中积累了大量实践经验,这使得他在分析经济增长、周期波动与资产配置时的模型选择和框架构建都非常高效务实,进而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不惑,二是自我有定位,进而能够以我为主,把握应变主动。人不成熟不自信的表现,一方面是虚弱地彰显自己,另一方面则是盲目地模仿别人。张明和我都曾喜欢并向朋友们推荐过一部电影,叫《玛丽和马克斯》,这部电影里最感人的一个桥段是马克斯写给玛丽的最后一封信:“原谅你是因为你不是完人,而我也不是;我年轻时想变成任何一个人,除了我自己;后来我知道,我必须要接受我自己,我的缺点和我的全部,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缺点,它们也是我们的一部分。”从有惑走向不惑的标志,就是与自己和解。我们都不特别,人性是共通的,但我们都有特点,正视、接受自己的特点,才能走好、走稳自己的发展之路。对于宏观经济来说,内里的运行规律是普世的,但个体的自然禀赋却截然不同,所以不同国家的经济发展和金融运行,都神似而形不似。中国经济的青涩年代,我们总是习惯于向别人看齐,以成熟的发达个体为榜样,不经意间就忽略了自己;我们习惯设立一个赶超的目标、一个模仿的参照物,但事实表明,超越自己越来越重要。行至今日,中国已经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就像张明新著中在总结过去时强调的,能够支撑中国经济发挥后发优势的客观条件都已经不再具备,中国需要正视自己,才能在难有参照物的未来真正超越自己。中国经济的自然禀赋究竟体现在哪里?张明新著从劳动力数量、人力资本、实物资本、技术与制度五个层面展开分析。就我的理解而言,中国最大的特点,是历史悠久和地广人博,这两个特点共同决定了中国经济长期发展的关键发力点。一方面,解放生产力,需要在一个更具有广度和深度的范围内实现要素有效配置,因此,改革开放之于中国的意义远大于其他国家,所以张明一针见血地指出,每一个十年,中国都会进行一次重大经济制度改革,提升制度软实力。另一方面,发展生产力,需要以生产力的核心载体——“人”为核心关切,以人的消费需求来激活经济发展的内循环,以人的素质提升来助力科学技术的升维竞争,以人的利益关切来促进经济分配的公平公正,通过以人为本来夯实发展硬实力。张明是一个很有特点的经济学家,他喜欢中国武侠,他外表硬汉内心柔软,这些特点让他能够充分理解中国经济的自然禀赋,进而使得他基于此的中国研究更有深度,更具温度。

不惑,三是成长有积淀,进而能够去伪存真,不为虚名所困。世间万事,都是知易行难,接受一个平凡但有特点的自己,遵从客观规律并与自己和解,需要一个过程。所以,只有四十才能不惑,经历是不惑的前提。作为同龄人和好朋友,我在过去近20年里,旁观并见证了张明每一步的经历和加速度的成长。张明的履历,丰富又专一,他做教授时有优质的学术成果,做首席经济学家时有卓著的市场影响力,做国家智库成员时有务实的政策建言,在三种角色间游刃有余转换的关键是他始终聚焦于经济研究本身,没有被三个江湖里各自存在的名利之争分散了精力。当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成长,都不容易,我见过太多张明在各种论坛里挥斥方遒的精彩,但我们也曾有坐在北京马路牙子上就着二锅头的后劲互道苦水的时候。真正让我敬佩并高兴的是,成长不易,但张明始终不忘初心,他在新著的序言里有一段让我心有戚戚的话:“本书的写作过程痛并快乐着,已经很长时间以来没有体验到这种集中写作的快感了,愉悦的感觉始终伴随全程,自己还是非常开心的。”路漫漫,景茫茫,能够有所得,有所积淀,真正重要的是不为外人言论和世俗名利所困,遵从内心,做自己真正喜欢并擅长的事情。对张明和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研究,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读书人最大的乐趣所在。由人及国,对于中国经济而言,最重要的又是什么?答案很简单,发展永远是硬道理。那么,何为发展之要义?过去四十年,我们以为是经济增长的数字,所以会有GDP崇拜,会有强刺激,会有用一个问题解决另一个问题的困惑。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发展并不是简单的增长,而是增长所能创造的就业,所能带来的民生改善和企业机会。对于积淀了四十年的当今中国而言,经济增长速度重要又不那么重要,如果高速增长的背后是民生凋敝和国力虚浮,那么这种高增长只是华而不实的虚名。去伪存真,实现可持续的发展,需要让每一个百分点的经济增长引致更显著的民富国强。有幸的是,四十不惑的中国,不再纠结于数字本身,新冠疫情冲击下毅然取消了2020年增长目标的设置,这种不为虚名所困的政策聚焦,依赖于积淀的实力和底气,更彰显出行稳致远的定力与智慧。而这,恰是张明在新著展望中国未来时客观但不悲观、审慎但有信心的真正原因。

不惑,四是内心有敬畏,进而能够实事求是,不被定论所限。积淀的结果是幸福的,但成长的过程是痛苦的。张明曾经在他的另一本书里写到过,这种痛苦来源于理论信仰与市场现实之间的摩擦与反差,他、我以及我们的好友管清友,都曾经历过这种痛苦。我们是同一年的博士,读书时无不慷慨激昂、壮怀激烈,个个显得才高八斗,然而一毕业就是2007年次贷危机,在学校里积累的理论自信迅速被残酷的现实冲击的七零八落。从象牙塔走进社会之后,我们又都经历了从体制内宏观研究转向市场化投行研究的变化,被迫将自己的研究放在市场里被反复淬炼、不断敲打。走出舒适区,在竞争激烈、节奏紧张的金融市场里做卖方研究,无疑是痛苦的,我们都曾有过预测被打脸、观点被质疑、路演被羞辱的经历,但这一切又都是非常值得的,因为它让我们学到了走向不惑的重要一课:懂得敬畏,敬畏现实,敬畏市场,敬畏未来,敬畏人性。在市场磨砺中学会敬畏,我们才有了在研究上突破自己的共识,就像管清友说的:“要做对而有用的研究”,就像张明在新著序言里写到的:“宏观经济学要学以致用,就必须把理论与现实结合起来。”如何结合?张明新著给出了一个远近相辅、短长互补、逻辑自洽的方法论,就是采用“从长期到短期、从形势到政策、从宏观到配置”的思路,“只有理解了中长期经济增长与结构变化的逻辑,才能对短期经济走势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只有全面、充分、系统地掌握了宏观经济形势,并熟悉政府制定宏观政策的思路与逻辑,才能对未来宏观政策走势进行更准确的前瞻;只有充分理解了国内外宏观经济形势的现状与前景,才能进行更加理性准确的大类资产配置决策。”这种兼具学术严谨性和客观现实性的思路,对于解读四十不惑的中国经济,务实高效,恰到好处。理论是现实的高度凝练,现实是理论的验证创新,理论与现实本质上是相互推动的内生关系,这一点在中国经济的运行中深有体现。中国经济的发展,既遵循规律,又不断丰富了规律本身的内涵。比如,人民币汇率,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中国变量,汇率理论能够帮助我们去理解它的现实运行,它的现实运行推动了理论创新的发展,很多时候,人民币汇率的变化既不市场决定的,也不是政策干预决定的,而是“看得见的手”和“看不见的手”博弈的结果,而这个博弈过程,又可以用严谨的经济学方法去解释和预测,张明和我都对此做过分析,预测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帮助市场形成对人民币更理性的认知,参与其中,我们都收获了观察与思辨的无尽旨趣。

不惑,五是前行有方向,进而能够温润如玉,驾驭世事沉浮。游走在理论与现实的碰撞间,不知不觉,就从欲说还休的2007年走到了更加百年难遇的2020年,世界越来越癫狂,何以心安?唯有找到方向。四十不惑后,人生的方向越来越清晰,不难为自己,也不放过自己,学会妥协,懂得敬畏,但绝不放弃,有所为有所不为,尽力去实现人生的价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惑之后的张明,越来越专业,也越来越有趣,他在KEEP上每天健身,读不同类型的书,时不时看看电影,写写文章,不断更新与完善着他认知中国经济的分析框架,他在新书自序里说:“宏观经济分析将是一个贯穿我未来生命历程的有趣游戏”,这种悠然自得、有条不紊的状态恰是找到方向的真实体现。同样在不惑之后迫切需要找到方向的,还有中国经济。就像张明在新著中分析的,中国经济过去的成功,源自要素的持续投入,源自改革开放激活了微观潜力。然而现在,要素投入面临自然瓶颈,改革开放邂逅保护主义、利益藩篱和阶级固化的挑战,中国经济的未来看上去扑朔迷离。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对中等收入陷阱中的中国经济,心存怀疑。实际上,中国经济的特征事实和政策逻辑十分清晰,摆在中国面前的选择也几乎势在必然,那就是通过改革开放再出发进一步完善微观激励,通过土地、劳动力、资本和数据更广域的资源优化配置激活发展潜力,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加速经济金融内循环的闭环建设,通过政策重心下沉夯实宏观经济增长的微观基础,通过科技投入和全球治理博弈在全球升维竞争中抢占先机。中国经济未来的方向,不是要去刻意成为什么,而是顺应全球潮流和人类趋势,加速、平滑并促成经济内生优化、自我进化的过程,顺势而为,创新发展。

四十不惑,不惑于心,不惧于行。张明如是,中国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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