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少数顽固派最后改变了世界?|巴伦书摘《非对称风险》
彭韧
2019-06-16 16:38:00

编者按:

曾经让“黑天鹅”这个词成为全球流行词的纳西姆·塔勒布,是一位有点另类的投资家和思想家,在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的几年,他的投资哲学曾经风靡一时,而随着“黑天鹅都快要成为家禽”,他的思想冲击力也在慢慢挥发和消散。

跟他之前写作的几本超级畅销书相比,塔勒布的新书《非对称风险》(Skin In The Game)并不那么吸引眼球,但这本书所关注的问题,其实跟他前几本著作《随机致富的傻瓜》、《黑天鹅》和《反脆弱》本质上是一致的,那就是人群中的少数派和不常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如何对世界产生至关重要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以及我们应该如何来应对。

在这本书中,塔勒布延续了他的哲学散文写作风格,抛出了很多有趣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只要有3%的“硬核反对者”就足以让转基因食品寸步难行,为什么少数脑子“一根筋”的顽固派就决定了整个社会的道德规则,为什么几个交易员偶然的“乌龙指”对于市场的冲击会如此之大?

塔勒布指出,这是由于不同选择所导致的后果是极度不对称的,如果人群中有一群极其顽固的死硬派,哪怕只是极小一撮,人们也很可能会因为成本太高而屈服于他们的选择。拿转基因食品做例子,即使是那些支持转基因食品的人们也不会拒绝吃非转基因食品,但是那些反对转基因食品的人却把转基因食品当成毒药,所以如果你要举办一个午餐会,一旦你预期到参加午餐会的人中间有极其强硬的转基因食品反对者,哪怕只是担心这些人的存在,你都会把转基因食品排除在你的食品清单之外,而不会花时间去一个个询问参会者是否介意转基因食品。

这就是为什么少数死硬派能够决定全社会的标准选择,而且这种少数死硬派主导下产生的标准和规则往往是非黑即白和二元对立的,特别容易遵守,因此也特别稳定,这让群体中最坚定的少数派可能就决定了群体的集体选择,最极端的群体反而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资本市场中。全球各种市场都发生过由于交易员打错价格而导致超高或者超低价格成交的“乌龙指”交易事件,理论上来说,这种偶然的错误给市场带来的冲击应该很容易被消化,但在现实中,超高或者超低的成交价格往往会带来跟风式的抢购或者抛售,从而导致市场产生连锁反应。直到现在,很多人都相信,2014年到2015年之间的A股蓝筹股牛市,跟2013年8月16日的光大证券“乌龙指”事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塔勒布对于非对称风险的观察和分析也许没有当年他提出的“黑天鹅”那样令人耳目一新,但在现实中,我们却往往很容易忽视这种现象。在本期巴伦书单中,我们从中信出版社出版的《非对称风险》的第二章《最不宽容者获胜:顽固少数派的主导地位》中节选了部分内容供读者阅读,也许看完塔勒布的分析之后,你会更加理解一些身边正在发生的现象。

第2章:最不宽容者获胜:顽固少数派的主导地位

本章我们要讨论的是堪称所有“非对称现象之母”的少数派主导规则。在任何一个群体中,只要有3%到4%永不妥协的少数派,他们就会全身心地投入“风险共担”,捍卫自己的切身利益(有时候甚至拿灵魂来捍卫),最终,整个群体的人都会服从于少数派的偏好和选择。

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人们容易产生一种误解(尤其是缺乏经验的观察者,可能会从简单的统计指标中得出这一结论),以为这个选择是群体内多数派做出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你觉得这事儿听起来有些荒唐,那是因为我们的科学直觉不习惯处理这类问题。

在很多事情中,都有少数派主导规则存在:那一小部分人绝不轻易妥协,而且又品德高尚,他们凭着勇气参与到“风险共担”中,他们的抗争和坚持使得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系统)运转良好。

有趣的是,在帮助新英格兰复杂系统研究所组织夏季烧烤活动的时候,我突然遇到了一个少数派主导的例子。当时工作人员正在摆放餐具,分发各种饮料。一个严格奉行犹太教规只吃符合犹太教规定食物的朋友,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顺手递给他一杯柠檬水,我本以为他会囿于宗教仪轨而婉拒,但出乎我的意料,他竟一饮而尽。看我一脸惊讶,旁边另一个犹太朋友解释道:“这里所有的饮料都是符合犹太教仪轨的。”他拿起柠檬水的包装盒,指给我看底部印着一个圆圈,圈里有字母“U”,这个标志表示这是符合犹太教仪轨的食品。我估计只有那些特别留意食品是否符合宗教仪轨的人,才会刻意去寻找这个小标志。我就像莫里哀戏剧《贵人迷》里的中产阶级绅士,在很多年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用散文体说话一样,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其实一直在喝符合犹太教仪轨的饮料。

我恍然大悟,犹太人在美国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少于0.3%,但是为什么市面上几乎所有的饮料都符合犹太教仪轨?简单来说,全部符合这一标准可以免去生产商、零售商以及餐厅的许多麻烦,他们不需要再区分哪些饮料符合犹太教规定了,否则,他们就要对部分饮料进行单独标记、单独运输、单独储存,还要提供特别的销售柜台。这一现象能够存在的原因在于:

犹太人绝对不吃不符合犹太教仪轨的食品,而非犹太人则可以吃符合犹太教仪轨的食品。或者,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残疾人不能使用常规卫生间,四肢健全的人却能够使用残疾人专用卫生间。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有时候对使用带有残疾人标志的卫生间感到很犹豫。我们会误以为凡是带有这一标志的卫生间都仅供残疾人使用,就像停车场里面有残疾人标志的车位仅供残疾人停车一样。

对花生过敏的人绝对不能吃含有花生酱的食物,但不过敏的人却可以吃不含有花生的食物。这就是为什么你在美国的航班上很难找到花生,而且美国的学校通常也不供应含花生酱的食物。其结果是美国孩子的消化系统长期处于没有花生酱刺激的环境中,这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对花生过敏的人的数量。

这个原则有时候也让我们啼笑皆非:遵纪守法的老实人永远都不会触犯刑法,但罪犯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中都在做合法的事情。我们将上文例子中的少数派称为顽固派或者僵硬派,多数派称为温和派或者灵活派。两者的关系体现了选择的非对称性。

发生少数派主导现象有两个主要因素。首先,人口的空间分布很关键。如果顽固派集中生活在某一特定区域内,那么,少数派主导现象就不会发生。如果少数派平均分散在人群中,这个现象就会发生。比方说,少数派在社区中的比例和在村子中的比例相同,在村里的比例和在县里的比例相同,在县里的比例和在州里的比例相同,在州里的比例和在全国的比例相同,在这种情况下,在全国占绝大多数的温和多数派就会表现出灵活性,屈从于少数派的选择。第二,成本也很关键。回到我们举的第一个例子,按照犹太教仪轨生产柠檬水不会显著提高成本,只需要避免使用某些添加剂就可以了。需要指出的是,如果生产成本因此大幅增长,少数派主导现象就会随着成本的提高而呈现非线性下降。如果生产柠檬水的成本由此提高10倍,少数派主导现象就不会发生。当然,某些非常富有的社区例外。

为什么转基因食品难以成功?

以美国和欧洲为例,有机食品的销量与日俱增,这是因为那些普通的不带“有机”标签的食品可能被认为是含有杀虫剂、除草剂或者是转基因的,这些食物在某些消费者看来含有未知的风险。此处我提到的转基因专指转基因食品,也就是说需要移植其他物种的基因产生一个新物种,而这种新物种在自然状态下,不会通过杂交方式产生。当然,有机食品销量增加也可能是因为某些其他原因,比如受到伯克式保守主义的思想影响,有些人因此不愿意放弃从祖辈那里继承的传统饮食习惯。但是不管怎么样,给食品贴上“有机”标签是一种委婉的告知方式,消费者会默契地理解这不是转基因食物。

许多大型农业公司希望通过游说、买通国会议员,或者雇用一个看上去严谨、刻板而且颇有权威的科学家在电视上宣传以推销他们的转基因食品。他们愚蠢地认为只要赢得多数人的认可就能成功。他们简直是愚蠢透顶。这种牵强的“科学”论断几乎不会改变人们对转基因食品的态度,也无法影响他们的购买决定。他们应该意识到,接受转基因食品的人会接受非转基因食品,反之则不然。因此,只要有不超过5%的不接受转基因食品的人均匀地分布在全国,他们就会迫使其所在的群体逐步演变成只吃非转基因食品的群体。

怎么会这样呢?设想一下,有公司年会、婚礼或者奢华派对,这时候你会提前发放问卷调查一下哪些人愿意接受转基因食品,然后根据调查结果安排菜单吗?你当然不会这样做。只要非转基因食品的价格高得不太离谱,你肯定会选择全部供应非转基因食品,而不是让大家分开就餐。事实上,价格因素确实影响不大,因为在美国,新鲜食品的成本绝大部分(80%到90%)来自运输和仓储,而不是食品生产环节。得益于少数派主导规则发挥作用,有机食品的需求量居高不下,食品的运输和仓储的成本反而因规模效应下降了,价格下跌反过来又使得非转基因食品更具吸引力。

许多大型农业公司没有意识到它们其实被迫参与了一场特殊的游戏,在这个游戏中你得分比对方高还不能赢得胜利,除非你获得97%以上的市场份额才能确保胜利。然而这个行业的许多公司在科研以及宣传上投入了数以亿计的美元,雇用了数百位自认为比一般人聪明的科学家,但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们却偏偏忽略了非对称性中的“少数派主导”这一关键因素。

同样的幻觉存在于政治领域,政治科学家运用他们的统计手段测出“极左”或“极右”政党获得了10%的人口的支持,因此,他们推断这些政党也会获得差不多10%的选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支持极左或极右政党的选民应当被视为顽固的少数派。他们会始终如一地把票投给自己支持的党派,但是其他在政治上更宽容也更摇摆的选民,有可能受到他们生活中顽固少数派的影响而把票投给极左或极右政党,就像非犹太人也会去吃符合犹太教仪轨的食物一样。这些“摇摆”的选民才是最值得警惕的人群,因为他们有可能助推极端政党成为选举中的“黑马”,且事先的民意调查可能毫无征兆。格兰的模型在政治科学领域产生了一大堆与人的本能直觉相抵触的结论,但他的模型比那些天真的统计预测更加接近于现实情况。

少数人建立的道德规范

有时候“一根筋”的思维方式可以帮助我们揭开问题的真相,澄清许多误解。比如,一本书怎么就变成了禁书?可以肯定的是某些书被禁,并非因为它们冒犯了普罗大众,因为绝大多数人要么是胆小懦弱的,要么是被动承受的,要么是满不在乎的,即便有些人很在意,感觉自己被某本书冒犯了,但他们也不至于要求把相关书籍直接封禁。我们发现禁止某些书的传播或者将某些人列入黑名单,其实只需要少数几个热情高涨的积极分子就行了。

伟大的哲学家、逻辑学家伯特兰 ·罗素,曾经因为一位愤怒而固执的母亲给校方写信而丢掉了其在纽约城市大学的工作,这位母亲在信中说,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与行为不检点、思想不规矩的人同处一间教室。热情高涨的少数派能推动各种禁令,美国历史上那次声名狼藉的禁酒令就是这么来的,其结果呢?合法的酒类专营许可被注销以后,黑社会顺利地接管了酒精买卖。

我们由此可以推断当今社会的道德并非是由大多数人的共识演变而来的,而是由社会中那些最顽固的少数派把他们所推崇的道德强加给了社会,又因为少数派的极端不容忍,最终成了全社会普遍接受的美德。同样,公民权利也是通过这样的途径争取来的。

上面我们介绍了宗教、道德和饮食偏好是如何因“重整化”机制而广泛传播的。从这些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出,社会最终会屈从于某个强硬且绝不妥协的少数派。本章稍早些的部分提到过守法和犯法之间的非对称性,即遵纪守法的老实人永远不会触犯刑法,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即使他们是重罪惯犯,或者法律意识淡薄的普通人,他们也不会一直处于违法犯罪的状态。

所以,道德标准一旦被建立起来,只需要满足几个条件就足以在全社会维护整个道德体系:(1)极小部分人对道德禁止的事情极为厌恶,对道德提倡的事情极为热衷;(2)这一小部分约占总人口的3%~4%;(3)这部分人永不妥协,极为固执;(4)这部分人平均分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国家的各个地区。在揭示这个规律的同时,我也告诉了你一个坏消息,那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并不热衷于捍卫道德体系,我们并不会自觉地、自发地和自愿地想成为更崇高、更美好、衣着更优雅和口气更清新的人,真相是我们只想摆脱顽固少数派不停的骚扰,于是不得不按照他们定的规矩行事。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少数派主导下推行的规则在执行中往往更稳定,不同的人在执行这些规则时的差异非常小,而且能够使得原本孤立不相关的群体都默契地执行同一条规则。

科学和市场的偏锋

最后我们来说一下市场。市场不是全体参与者的总和,市场价格变动仅仅是由其中最积极的买方和卖方驱动的。是的,就是由他们这些人决定的。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只有当过交易员的人才能理解,为什么仅仅因为卖家的某个行为,市场价格就能瞬间下跌10%。事实上,只要存在这样一位固执的卖家,这种情况就可能发生,而且市场的反应程度与其所受刺激的猛烈程度是不成比例的。全球股市的总市值大约是30万亿美元,但是在2008年,仅仅500亿美元的交易,还不到总市值的2‰,就导致全球股票市值下跌了10%,由此给投资人造成了3万亿美元的损失。

我在《反脆弱》一书中曾经提到过这个例子,当时法国兴业银行发现了自己雇用的一个“流氓”交易员未经授权就做了一笔秘密交易,法国兴业银行想撤回这笔交易,由此激活了相应的抛出指令。为什么市场反应会如此剧烈?因为那笔卖出指令是单向的、不可撤销的,法国兴业银行的管理层不顾一切地要抛出,没有任何办法劝他们住手。我自己总结了一句谚语:市场像一个巨大的电影院,但出口很窄。

鉴别一个笨蛋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他到底是关注电影院的大小还是出口处的大小。只要有人喊一声“着火了”,恐慌性撤离就会在瞬间演变成拥堵,因为人们都想逃出去而不想被困在里面。这其实跟恐慌性抛售是一样的道理。

科学探索过程中也有类似的案例。就像我们刚才提到的卡尔 ·波普的思想背后就是少数派主导规则。但是波普实在太严肃了,所以我们把他留到以后探讨,先来看科学界的轻松达人:理查德 ·费曼(Richard Feynman),他是那个时代一个剑走偏锋的科学家。

他在《你干吗在乎别人怎么想》一书中用诙谐调侃的口吻写了很多有关科学的奇闻轶事。从他的叙述来看,科学探索其实是一个由少数派主导的过程。科学并不是科学家思想的总和,而是如市场一样,充满了固执的偏见,一旦某领域的真相被揭示以后,我们才突然发现我们以前掌握的都是错的。如果科学探索奉行多数人共识的原则,我们现在就可能还在中世纪,爱因斯坦可能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有爱好,没成果”的专利局职员。

总结与展望

最后,我们来做一个总结,社会进步并不来自共识、投票、多数派、委员会、雄辩的讨论、学术会议、茶和黄瓜三明治,只要有顽固少数派发挥与其数量不相称的作用就能推动社会进步。我们需要的只是非对称性,以及全身心投入“风险共担”的少数人。由于非对称性在现实世界几乎普遍存在,因此,我们真正需要的就是固执己见的少数派。


书名:非对称风险

外文书名:SKIN IN THE GAME: HIDDEN ASYMMETRIES IN DAILY LIFE

作者:【美】纳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著

译者:周洛华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出版时间:201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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